航 道

一

(相关资料图)

夜，漆黑的夜。

纠缠着鞋底的污泥溢到了空中，厚实的泥污隔绝了天空与人间的联系。唯有从中滴落的雨滴告诉我，在空中流动的黑色物体是云的聚集。

不，我知道的，这不是夜。

这片区域是我曾经生活过的渔村。贫穷、破旧、杂乱不堪，仅仅是因为这里靠海，村中的港口成皇家钦定的，寻找新大陆的港口。

虽然这样钦定的港口全国数不胜数，但村里人仍对皇家钦定倍感喜悦，仍对寻找大陆充满热情。

但我和他们不同，我自小时候就对航海提不起兴趣。因此我也被村里大多数人蔑视。为了摆脱这里，我加入了路过村子的商队。

这次航程，是为了再见一面，那个顽固不化的人。

我揭起兜帽的一角向前看去，

街上空无一人，街边的房屋也同黑色融为一体，只剩下道路尽头的酒馆。

橘色的灯光与黑暗做着最后的抵抗。

啊。就是那里了。她一定就在那里。

我推开了那已经不能称为门的木板，环视一周。

蜷缩在油灯中的火苗，映出坐在吧台前少女的背影。整个空间中没有其他的客人甚至老板都不在店内。唯有她一个人坐在那里。

我掀开兜帽，撇开被雨水浸湿的头发，坐到了她的身旁。

我看着她，她蛛丝般纤细的金发触及腰间，与一身的粗布衣服形成了反差。

像这样并排而坐的时候，上一次已不知过去了几年。下一次又不知要等到何时。

多么美好。

多么短暂。

二

几乎我看向她的同时，她也转过头来看向我。一抹笑意在她的嘴角泛起。她将头别回去，笑出声来，随即又转回去，边笑边摸着我的头发。

“你在商队这几年到底有没有打理过头发的，跟杂草一样，像什么话啊。”

她用手梳理着我两侧的头发。

两人双目相对，我得以再一次看到她的容颜。

时间就好像是在这名少女的脸上凝固，常年的海风并未在她白皙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，澄澈的双目是碧波的湛蓝，是玉石的晶莹。

灯焰在眼中反射，放出柔和的微光。

变化的，恐怕只有今时相逢的笑颜，取代了昔日离别时的泪痕。

“身子转过去，我给你梳下后面的。”

我就此照做，任由她梳着我杂乱的头发。

“等下我去给你找块布，这头发不擦，一下会着凉的。”

“没有关系的，还没有柔弱到淋个雨就感冒。”

她往我的头上锤了一下，站起身来要去找布。

趁她起身的时候，我趁机拽起兜帽往头上擦，这种布料质量不好。透水性很强，正因为这样，相较于头发更干一些。

“你……好吧？”

见我这样，她也只好作罢，坐回椅子上，右手撑着头，无奈地看过来。

我则看着她面前八分满的玻璃酒杯。

“小孩子不能喝酒啊。”我将酒杯拉到了我的面前。

“我已经成年了，话说连头发都不会自己梳的人不更像小孩子吗？”她将酒杯拉了回去。

“真过分啊。我每天奔波，休息的时候只想眯一会，哪还有时间去整理头发。”

她则是像象征胜利似的拿起酒杯抿了一口。

我从怀中拿出了一个银色的水壶，精细的花纹栩栩如生。其间装着是特意向卖酒的同队买的家酿。

“怎么样？我的眼光很不错吧。”这是我临行前，她给我的赠礼。我虽然对工艺品不甚了解，但能看出是难得的宝物。

带在身上当作信物。在外辗转亦能日夜相见。

【日记二 八月十日 阴】

你还有一周就要出发了。

你这一走不知道多久能相见。

我想找一件特别的赠礼，但翻遍家中仍没找到任何能留作纪念的，手编项链固然好，又觉得缺乏了实用性。

在村外的商人那里，我看到了那个水壶。

银色的壶身上雕着复杂如迷宫的纹理。其中间则雕有鱼鹰和其他两件没见过的物品。

商人卖的都是这类罕见的工艺品，几乎每件物品上都雕有相同的纹理。

商人灰头土面的，衣物也破旧不堪。唯有胸前一枚异兽徽章擦得发亮，那异兽有着鹰的尖嘴和双翼，却还有着四足和长尾，这足以与他卖的货物相称。

三

“话说你现在在干什么呢？还是航海吗？”

我想起此行的原因，先打开了话题。

“是的，还是之前那批人一起走。”

“有些问题我一直想问了，你们出海的原因到底是什么，除了人们常说的探寻新大陆，你有没有更加明确的目标。

比如以后想要做什么之类的。”

“就是老人家们常说的，我们村的港口是皇家钦定的，比起其他没有港口的渔村和内陆的村庄，我们已经有较好的条件了。

再说前辈们也是靠出海为生。虽然说近年来新大陆越来越难找到了，但出海的人们总会有所收获，总会有些成就。不然我们也不会一样坚持这个方法吧。

至于目标啊，等拿到了奖赏，我会先回来发展一下我们村子，这里还有好多地方要修葺改善的，还有就是……”

她突然想到了什么，停顿了下来。

“这个的话等之后再和你说吧。”她还是决定卖关子。

“这么神秘啊，那么就以后再说吧。”

我并不决定深究，不决定走航海这条路的我与她的理想自然是有差异的。而且比起我的理想，她那为他人着想的想法显然在道德层面更为高尚。

分明自己只刚好能解决温饱问题。

分明村中还有些游手好闲的人贪婪地索取她的劳动成果。

分明她和我一样原不属于这个地方。

为什么还这么执着于他们。

我整理下思绪。

多年来的买卖，我已经有所积蓄，生活中再加一个人的话，仍可以有小康水平。

我想带她走。

【日记一 四月二十日 晴】

我不是在这个村庄出生的。

但我的记忆是从这个村庄开始的。

是老奶奶收养了我，让我不至于在襁褓中与世界离别，

是乡里们将我拉扯长大，

他们或多或少都会因为视野的局限做出些错误的选择。

可也改变不了他们都是我所珍重的人，

只要能帮到他们，我会为之做出努力。

我从能理解基本生活所做的事情之后，就开始学习和出海有关的知识。船的种类、构造、各设施的用途，到方向、气候、风向等知识。

我开始和其他人一起出海，

海洋是那么的神秘、未知，同行的前辈们不厌其烦地和我解释着注意的要点。

我没他们了解的多，

也没其他人那么聪明，

唯有更加努力，

才能跟上他们的步伐，

只要大家找到了新大陆，一定能过上更好的生活。

为了这个目标，我会一直向前。

你和我们不一样，

你跟我说了一条我从来没有想过的道路，

海边的村庄，每个人都想着航海，只有你想着从商。

这大概是因为你是从内陆来的吧。

你被其他人歧视，遭到冷眼相待。如果是我的话，可能会改变自己的想法加入航海吧。毕竟我没有与全村人相对抗的勇气。

当我主动找你聊天时，你显得有些惊讶，还是说兴奋呢？

你即使不决定航海，也向我询问天气相关的生活知识，你对商贸的了解可能只能从途经的商人口中或他们的撰本中获取。

可这些都改变不了你的决心。

当我注意到的时候，我的眼睛已经离不开你了。

四

“那你在外这几年，又过得怎么样呢？”

当我还在组织接下来的语言时，她反而先提出了问题。

“商人也有挺多种的，我这种是在各个村庄、庄园、城市中移动的行商，从物价低的地方买入，再卖到物价高的地方去，赚取他们省下来的时间和路程。

这种贸易很不稳定，若延迟了时间、弄错了消息，货车上的商品可能会在一瞬间变成废物，买家已经不需要了。

所以我更倾向于在城市租块地开家店铺，虽然刚开始几年会劳累，在安定下来后就不必再奔波了。”

“那为什么不定居下来呢？”

“那样我就更难来见你了啊。”我笑着看她。

她脸颊微微泛红，移开了视线。

“花言巧语。”

“其实这几年来我还发现了件事。”

“嗯？”

“你还没有去过城市吧。”

“是啊，等到找到新大陆后就可以申请领赏，之后先建设村庄，就算要进城市也没什么问题了。”

“购买建材需不需要从城市买?这不是行商会带的。请人修葺需不需要从城市请人？我们村多少年木屋，有人会修砖房吗？”

我没有给她留回答的时间。

“在外多年我了解到，庄园经济已经开始解体了，奴隶、佣人、贵族都会涌向城市，城市更加混杂，同时农村与城市联系将会更深。你无法保证买到的建材没有偷工减料，无法保证请到的师傅不是昨天才刚开始学习的这项技术。

城市比你们航海家所了解的乱太多了，没有什么技巧，只能靠结识的人脉和日积月累的经验。我相比起你的优势就是我更早的接触，更早地了解城市，仅这几年我们对城市的了解已经相差甚远了。”

五

四周的空气冷了下来。

沉默使得时间延缓了脚步。

我们中本就有一层壁垒，我是知道的，我要将这展现给她看，然后将她拉到这边来。

我不愿让她受苦。若她此时接手，我可以挡在她面前，遍地的荆棘皆可由我一人扛下。

她像是不愿看见似的闭了下眼睛，随着双眼睁开，朱唇轻启。

“你虽比我先一步接触城市，可能接触到的大多是平民和商人吧。贵族皇族这些人也是城市的组成部分，可你受限于身份和地位，平时见的也少吧。

他们有着比普通人更加高的平台，更加宽广的视野，接触到的人和事也不相同。

你说过只要定居就不必奔波，但定居的商人仍需关注市情、物价吧。而贵族都不必为此发愁。

更高的地位自然有更广的人脉，寻找帮助也不会困难。”在不到五秒的沉默之后，她给出了回答。

若是在几年前确实如此，近年来城市的变化也是她没能了解到的，她话中最核心的一环已经改变了。

“找到新大陆就分配爵位已经是历史了，现在就算找到之后也只是给予奖赏和荣誉。这样的话你还是得与城市接触，在城市中得到他人的支持或拥护才能做上贵族。

而与你一同航海的人倘若没有人成功当上贵族，那你们充其量也只是有奖赏和荣誉的平民，想要生存仍是得和普通人一样务农或从商。”

如果我再说下去，就是否定她迄今为止，乃至从今往后所要走的道路。真的还要说下去吗？

我拧开瓶盖，倒影溺在浊酒当中。现在的我正如缺乏氧气的倒影一般难以喘息。

烈酒入喉，挠着我的喉咙，灼烧着我的胃，身边的冷风退却。若仅为了驱逐寒意，我不会再碰这种饮品。

我将水壶放在桌面，银器与木板相撞，“咚”的一声宣告对话的继续。

“几年之间，我穿过村庄，走过城市，沿路的商人有的腰缠万贯，也有的身无分文。其中很大的决定因素是商人自身是否重视自己所做的职业，是否用心处理所需的事物。

我与一对兄弟交谈过，他们家族是做饰品维护工艺的。他们的父母将一家小店交给他们全权负责之后不再过问，起点固然很高，但他们对饰品的深入钻研和对工艺的精益求精也不可忽视。现在兄长与我们同年，年幼的仅十三岁，但即使是年幼的那人，所持有的财产也足以令一些普通的商人望而生畏，那是同样多年却无法到达的地步。

现如今我也同样有了一定资产，在比较发达的城市租家店下来不成问题。倘若我们二人共同开店，达到那两兄弟，不，超过他们都有可能。现在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。

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？”

我向她伸出手，期待着她的回应。

油灯中的火苗逐渐虚弱，却仍撕扯开周边的黑暗。

她注视着灯火，宝石也变的浑浊，火光无法再从她的眼中反射出前方的道路。

“和我们同年而有所成就的也不只存在于商人。有的航海家也仅和我们相同的年纪。他们依靠对海域的分析，对前行的不懈努力而取得了成功。他们有人发现了新的气象规律、新的航海道路，以这样的技术获得人民的推举轻而易举。甚至有人被皇族看重，仍是直接升为贵族。”

“航海终究是少数人的权利，皇家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让大多数人都当上贵族。即使开出不计其数的港口，也仅是增加各个航海家之间的竞争。皇家是为了挑选人才，更准确的说是挑选对皇家有用的人才。

所以他们才更看重有能力、有特长的人。也正因此，贵族们更能轻松地出海，因为他们所持有的财产对皇家来说也是必不可少的。

国家在发展，对人才的要求也在提高，选出更好的人对国家建设来说固然更好。但那些没有找到新大陆，又为在此过程中仅注重于目标，没有能力，没有特长的人又怎么办呢？又有谁会保障他们的生活？谁能肯定他们还能生存下去？

正如这个村庄一样，饥饿、病痛、死亡，始终如烟雾一般遮蔽着这个村庄。没有人知道这种事哪一天会降临到自己身上，代代相传的方法只能是依靠航海成为贵族，站在更高的平台上避开这迷雾。”

“可也就只有站上更高的平台，我们这种默默无闻的航海家才能够有出路。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，从商比航海的风险大太多了，我们之前的几代人都是航海家，他们能够教给我们的只有航海的知识，他们也将找到新大陆的重任寄托在我们身上。

我们怀持着共同的理想，进行着全力的奋斗，我们虽起点不及皇族贵族，甚至一些环境较好的村庄，但我们有着自己的骄傲，坚信我们所作出的努力会有所回报。

既然我和你都在为了生存和目标拼尽全力的前行，那么两条道路便没有谁优谁劣。

等我取得成就，我们就在一起吧。到时候无论是什么事，我都答应你。”

火光越发微弱，

可她瞳孔映出的光澄清了污浊。

她面向我，眼中没有迷茫。

“最终还是”，我叹了口气，“看来我们暂时没法一起走了呢。”

她将酒杯举到空中，光透过玻璃放出五彩斑斓的彩带，“命运如此多舛，

所以才必须要与之斗争。”

六

油灯燃尽了。

黑暗吞没了一切。

【日记三 八月十七日 晴】

送别的时候是不能哭的。

但你走的时候，我控制不住发涨的双眼，

即使我笑着，泪还是从脸颊上滑过。

我不能因为你的离去而落魄，

我还有我要做的事。

从明天开始我决定将航道改向更远的地方，

那样或许更能找到新大陆。

我将这三篇日记留下，希望即使你来时我刚好不在，

也能透过纸与你相谈。

七

月光混着海风从破碎的窗户中涌进。

刚才的相逢，不过是小憩的一梦。

我看着放在桌上的银质水壶，

早在离开村庄一周之后，

我就回来过一次，

那是我不愿忆起的雨夜。

我们原本没打算回去的，

但当天雨若倾盆，到下个城镇还有一段距离，

我看到衣衫褴褛的官兵倒在血泊中时还没意识到什么，

被染红的狮鹫徽章是噩梦的开端。

我们赶到时，

村庄门口已经刷上了新的油漆。

粘稠的液体流向我的脚下，

刺鼻的腥味钻过我的鼻腔，

取代村里的旗帜，

绘着战斧、圆盾和鱼鹰。

我昨天向同队买酒时才知道，

这是北方海盗的标志。

我已忘却了当时脸上的表情，

只剩下机械性地打开每扇房门，

目之所及尸骸遍地。

这已不是我认识的渔村，

而是一片具象化的地狱。

岸边的船只也都被毁坏，

唯不见她的帆船。

我寻尽了整个村庄，

都找不到她和她同队的船员，

留下的只有她房间里的三页日记。

我们离开了那里，

周边的村庄都遭此不幸。

领队的分析是，军队遭到了海盗的报复，出逃的官兵将先前缴纳的财宝卖到了周边的村庄，而海盗则屠戮了沿途的村庄。

她大概是刚好出海躲过一劫，

但我与她的联系，已成断裂的细线。

八

我踏着夜色向海边走去，

手中的水壶反映着月光，

耳边只留下海浪拍打沙滩的音律。

我坐在沙滩上，任由潮水在长靴上下起伏。

闭上双眼，往事在眼前浮现。

纵使天涯海角，

我也会找到你。

纵使相隔数十年，

我也一定会等你。

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和队员的提醒，

“女士，我们应该走了。

商队必须在天亮前到达下个城市。”

我站起身，拧开瓶盖。

其间装的仍是与那天相同的家酿。

我将酒倒入大海，

希望海能将这酒带到她的船边。

夜是多么漫长，

但白昼终会来到。

“不管是我还是你，

都必须在日出前拼尽全力啊！”

作者简介：陈在起，男，18岁。广东惠来人。现为东莞市麻涌中学学生。对国外文学作品及日本动漫作品等关注较多。初中期间开始尝试小说创作。